逃离马尼拉
午夜手机亮起,屏幕上显示一条信息:“姐,我是小崔,已经顺利回国了,有时间常联系。”我把手机递给了旁边的爱人,我俩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,不仅是因为小崔曾经是我房子的短租客,更是因为小崔的故事。和小崔约好,等到他顺利入境之后,再来讲述这个故事。
来自东北的小崔刚20出头,认识他是因为他在纸飞机里问我有没有短租的房子,他十天后的机票,现在就想找一处安全的房子短租几天,我因为不太习惯使用纸飞机,问他有没有微信,给他传房源视频,他说他是从公司离职出来的,在这边不敢相信任何人,只敢用纸飞机,用别的都怕不安全。
类似的例子在马尼拉,几乎每天都在上演,尤其是疫情时刻,境外的人进不来,菲国的人想回家,每家公司都不愿意放人,各种群里的中介在疯狂地招人卖人,这个时候有这样的事情,实属正常。
问小崔要了ID,给物业发了邮件,帮助小崔办理了入住手续,等到在约好的地方见面的时候,全幅包裹严实的小崔拉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,只是问我楼下那里有便利店,然后让我把他拉到二楼的停车场,从停车场电梯上楼。
入住一周后,因为物业需要补充一份材料,我去了趟房子那里,才知道小崔每天除了到便利店买点面包和矿泉水,他几乎一直躲在房间里,不敢露脸。
我问你为啥不去中国超市买点泡面或者找外卖订餐,他说他不想见到中国人,也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联系方式,感觉这里到处都是骗,每个中国人都不安全。
在两人一直等待物业办理的过程中,小崔和我聊起了家常,一口苞米茬子味的普通话倍感亲切,他逐步放松了警惕,说“大姐,我知道你是好人,你别笑话我这么胆小,我实在是害怕再被同胞骗了。”
疫情期间,我的房客有长租,有短租,有滞留的学生,也有回国的生意人,但是我未撞见过想尽一切办法远离博彩(菠菜)公司的人,他们好像不存在一样。
我每天穿梭于马尼拉的各个角落,从帕塞的SM开发商到BGC的AVIDA大厅,从马卡蒂到ortigas。很多委托我打理物业的业主告诉我,他们的出租对象,都是那些菜农,现在疫情形势影响,菜农们陆续都撤离了,业主们的租金普遍受到影响,他们很怀念往昔菠菜大楼灯火通明的样子,楼层一片一片地亮着灯,在里面工作的菜农们,像是夜里的幽灵,两点一线地往返于公司和宿舍,而这些宿舍,则是业主们收入的保证。
因为疫情的影响,太多的事情发生了改变,以前的MOA的各个公寓,车来车往装载菠菜员工的场面已不复存在;MALATE红灯区也早已门可罗雀,本地网上的地产论坛里,租金在不断地缩水。
“No money no honey”。
我认识的本地中介前辈,淡淡说道,经历过98年金融危机的大叔,看着玻璃幕墙外,阿亚拉大道上的车来车往,见惯潮起潮落的他,深谙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。
虽然只隔着一道墙,一条街,路上的车流和喇叭声,把世界撕开两半,似有回声,又像是天然的隔断。我不禁好奇,这些藏在菠菜大楼里面的人,他们是谁?为了honey而来,抑或money?他们又为何四处流窜,流落他乡?
若不是菲律宾的物业处理速度低的让人发指,我可能永远写不出下面的故事,我们中间所隔着的,不仅是中介和租客的距离,更是后来令我难过的所谓的社会区隔。
小崔顽固地相信,见得光的人永远不会和见不得光的他,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,不同维度里的我们,犹如折叠马尼拉,实难共鸣。
不知最后是因为乡音,还是因为在异乡需要倾诉,他讲出了他自己的过往,不过为了安全起见,他告诉我,等他离开这座城市后,我才能公开这个故事。
来到马尼拉种菜的人,有着各种不同的经历,主动或被动地卷入这个游戏中。有的人是主动来淘金的,但有的人是被朋友骗来的;有的人在国内欠了一堆高炮(小贷)或赌债,种菜是他们翻身的最后一棵稻草,马尼拉是他们破釜沉舟之地,没有退路,只能拼死一搏。
有的人,则是被中介公司的人忽悠来的,小崔就是被“中介”介绍来的,他也是后来才知道,欺骗是这里快速来钱的活法。
“菠菜中介拉一个人返佣3000块,干满一个月加1000,干够试用期还能拿到更多”,小崔估摸地算了下,中介公司拉一个人来马尼拉可以轻松挣个七八千,这还是相对有底线的中介,至于那种专门卖人到杀猪盘绑架,威胁家人打钱赎身的那种没底线的黑中介,小崔直言更是收入可观,不过那些钱都是滴着鲜血的。
菜园子和中介公司一般都会以游戏推广的名义招聘,或是人事助理、财务,但大家都清楚,最缺的就是推广,尤其是“狗推”。
小崔介绍,推广圈里,也分三六九等,大抵分为天推、地推、狗推三种,说白了都是拉人来赌博的,只是渠道和手段不一样。
天推在HR的包装术语里,基本是养老岗,工作压力相对小一些,通常公司有客户资源,不需要自己找客源。
地推则比较接地气一点,需要通过身边或当地资源去推广。
至于狗推,顾名思义,忙的像一条狗,全靠自己一双手,在网上打字,通过各种社交平台寻找猎物。
网络只是一个展示的舞台,不必见面是最好的掩护,在虚拟的世界里,他们可以随时转换成白富美、高富帅等任何一种角色。
小崔一边和我描述他异常无聊的工作生活,一边总结说日复一日戴着不同的面具骗人赌博,已经成为生活的一部分,大部分的时候,他都在扮演可爱的女生跟一帮大老爷儿们调情,光这点就让他这个20岁出头的小伙子不断起鸡皮疙瘩。
有时候对方被聊出火花来,执意要语音,推诿不过去,只能找同一个组里的小姐姐帮忙回复一两句。
一切都为了下注,没有流水就没有盈利,没有盈利就没有工资奖金。
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消逝,生活就这样一天天磨蚀,疫情将他们从大楼里驱赶到了宿舍里,即使外出都戴着口罩和面罩小心翼翼,但是小崔觉得带不带口罩都无所谓了,因为脸上早已戴着厚厚的面具。
“做推广的,都是戴面具,戴习惯的,留下来便是;戴不习惯的,逃走便是,没那么多大道理可说。”小崔话语中,表露除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老到。
“你不知道,太恶心了”。小崔偶尔没头没尾的来了一句,又混杂着各种叙事,中间始终隔着太多的省略号,毕竟只是偶然邂逅的聊天,所以这中间种种的跳跃和转折,都在情理之中。
当我问起走到今天,是怪当初卖你过来的黑中介还是怪入坑的菠菜公司的时候,小崔会停顿半晌,喃喃说“怨不得别人,要怪就怪自己贪,活该。”
大家又再次沉默,我在等小崔继续他的讲述。
小崔是个老司机,以前跟着家里老舅开半挂车的,两人合伙拉点买卖,因为跑长途,要两个人换班开,算下来跑一趟,勉强一个月有四五千块的赚头,小崔说开着半挂车一直在外跑长途,想趁着年轻多跑点活,攒钱买房娶媳妇儿。
如果没有后来的那场车祸,可能小崔会一直把半挂车开下去,钱挣不多,但也饿不死,就像他老舅一样,有口饭吃。
有一天,他俩照例开着半挂车在公路上行驶,老舅在一旁副驾上打盹,后面突然蹿出来一辆卡车,嘭的一声就撞上了他的车,幸好他及时停稳了车,没有因急刹造成侧翻,但是一旁的老舅伤的不轻,急忙送往医院。
那是他第一次感受到,原来死亡离自己那么近,小崔原本以为这是一起意外的事件,但事故的真相突然令他坚信的某些东西瞬间崩塌了。
撞他的那个人,原本车就蹭坏了,因为没买保险,又没能让前一个人为他买单,情急之下,只好在小崔身上碰碰运气,想让小崔付个全责,同时老舅家的人,也要让小崔负责医药费。
尽管有保险,但是除了保险之外的数字,冷漠的亲情,让小崔伤心不已,为什么自己的亲戚,不去和那些肇事者问责呢?是什么样的生活把人逼到要用生命的代价去换一口饭吃?
就这样,小崔没再摸过半挂车,他开始放弃以前的生活,他迫切的想要发财。他开始觉得,只有发财了,生命才不会变得这么廉价,在亲戚面前才能有足够的尊重。面对死亡时才不会这么地无力。
后来,在朋友的介绍下,他搞过保险,也做过传销。再后来,在朋友的介绍下,他来到了马尼拉。
到马尼拉的时候,小崔才发现自己被朋友卖了,这个朋友是他的同乡好友,他朋友不仅拿中介费,还软硬兼施让他留下来。
原本好友告诉他的别墅靠海,变成了拥挤黑暗的上下床,还是十六人间;说好的做五休二一天八小时,变成了每天12小时抽烟都要限制次数;至于没有业绩压力月薪轻松上万,变成了七扣八扣勉强糊口。想要离职?算一算机票签证保关,还要扣地板磨损费,完了还得赔付一笔钱。
钱难挣,屎难吃,咬咬牙,干呗。
接受过公司培训后,他开始像模像样地工作,每天到探探、微信、甚至是同性恋平台上寻找目标猎物。
据说,同性恋者更容易骗,因为很少人愿意理解他们。
小崔讲骗人很容易,但是他感到人与人的信任过于脆弱,愿意相信内心的良知,有时候看着屏幕那头的聊天对象下注过多,还劝对方眼下赚钱不容易,下注悠着点。
因为这,他不止一次被审读聊天记录的主管骂个狗血喷头,要不是看着小崔还能带来业绩,估计早就电棒伺候了。
虽然疫情使得他们从公司搬到了宿舍办公,但是公司制度的高压让他依旧喘不过气,直到有一天,骗他来的朋友突然告诉他,自己在克拉克的一家公司当了主管,让自己跟他去,这边新开盘口,疫情缺人手,来了就是组长......老乡不会坑老乡,至于这边的赔付,他会上门接人赔付......
故事到此戛然而止。小崔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。他说,这个傻X,卖了我一次,还想再卖我第二次,这个行业都是鬼,愈发感到恶心的小崔,感到再也无法忍受下去,没有信任的环境,处处充满骗局的陷阱,最后自己交了离职申请,在拖拉了一个月后,总算是拿回了自己的护照。
诶,先回去再说吧,小崔叹口气,骗人太难了,我不折腾了。
尾声:这是一群在宏大的叙事格局里,很难被看见的人,一群时刻恐惧被曝光真实身份的人,像潜藏在洞中的地鼠,既担心头顶落下的大锤,又警惕着,怕掉进了另一个洞里。
疫情流行菲律宾,无处安放的青春,进退维谷的灵魂。
这是一个地洞,潜藏在马尼拉这片土地里,你我彼此不问过往,只有文字记录的故事,像一束微光,记录我们在地洞的相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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