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文连接:《彩荣随笔:去灯笼素村结下的善缘》
(本文约5500字,阅读需时约11分钟)
一:
有的故事不好看,有的故事不好写。
这个故事的主角是一对离散十七年的“娘弃娃”与“弃娃娘”。
“弃娃娘”,大多数是被拐卖诱骗的女孩,来到贫困偏僻的农村,和不喜欢的男人生下孩子,待孩子大一些,看管稍有松懈,便扔下孩子,逃离这本来就不属于她们的环境,成功逃跑后,孩子从此没了娘,这就是“娘弃娃”的来历。
内蒙古的媒体对于“娘弃娃”曾有过广泛报道,与被社会同情的“娘弃娃”们相比,很少有人有机会去走近“弃娃娘”们的内心世界。
有一位妈妈成功逃离,但是心心念念自己的女儿,通过互联网,通过我,找到了她的骨肉,突破重重心理障碍,跨越了十七年的时光,来到娃的身边,我有幸促成了这人间美好的一幕,取得当事人的同意,撰文如下。
、
和文中母女相识的过程,充满了偶然与机缘。
2013年春天,我在呼和浩特,身份是找查发网站的创办人。带着团队及爱心人士,将春节前后募集来的衣物文具等物资,送往和林格尔县灯笼素村。
凋零的山村给我留下深刻印象,回到公司,习惯性的将这次公益活动和感受写了一篇文章,发在网上。
因为这篇文章,数月之后,接到一个来自青海西宁的长途电话。
电话那头的她名叫丽雪,在灯笼素村生活过几年,有一个女儿。数年后,她把女儿丢下,返回了远在青海的故乡。十几年过去了,不知道被遗弃在山村里的骨肉,现在过的怎么样?几年来她一直从网上搜索有关灯笼素村的一切,搜索结果总是空白,直到有一天她通过百度搜索灯笼素村找到了我的文章,看着熟悉的山村、土路、窑洞……禁不住拨通了我的电话。
其后的时间里,她与我联系频繁,电话里,短信里,QQ里,她都在恳求我,让我帮她寻找她的女儿,
当时,我很矛盾,一方面,同情这个妈妈,想帮她寻找女儿,另一方面,意识到这件事的复杂性,先后两个家庭,两个老公,两个女儿,仓促介入,事情一旦失控,我就不是帮忙,怕是反而添乱了。
踌躇再三,还是尝试着去帮一个妈妈,我想如果失散多年的母女团聚并接纳彼此,终究是一件好事。
收到丽雪发来的资料,通过和林格尔县司法所的所长刘浩帮助,顺利地联系到了荣荣,我用短信和荣荣联系了近一个月的时间,然后去看她,荣荣和八十多岁的爷爷一起生活。在没有见到爷孙俩的时候,我很担心,没娘陪伴的荣荣会不会是一个问题少女?爷爷正直而善良。把荣荣教育的很好。
将这个好消息告知丽雪,电话那头的声音异常激动,哽咽的声音急促询问着有关荣荣的一切,我将荣荣电话告诉对方,让母女俩去续接中断十多年的亲情。
二:
三年过去了,找查发网站转手了,我的身份一变再变,从创业者到上班族到写作,赚钱养家,哄娃睡觉。前途啊未来啊都不想,只顾着当下琐碎的每一天。
这三年,相隔遥远时空的母女俩联系频频,我帮荣荣找学校学一门技术,丽妍美容美发学校的王校长是我的老朋友,特别照顾免除了荣荣的学费,结业之后,荣荣打散工养活自己,同时照顾年迈的爷爷。
这期间,荣荣的妈妈一次次联系当地的派出所为荣荣上户口,因为一纸户口,便把少女困在了最美好的花季里,不能出门,无法求学,难觅工作。
计划里,丽雪心怀愧疚的想补偿女儿,供其读大学。
现实中,没妈的孩子,有谁为孩子仔细操心?
花季的少女,黑户的无奈,每每想及于此,总是心头发紧。
荣荣和她的妈妈,都是我的微信好友。
2016年的9月,与丽雪在微信上聊过两句,丽雪扔过来一句:“我决定在国庆期间带着小女儿一起去看荣荣。” 啊,终于来了,我心里说,换了是我,三年前在找到荣荣的时刻,我就会火速飞到娃的身边,把她拥在怀里……这是我做事的风格。
为什么会选择三年后才来看自己的娃?我不忍问及原因,思念苦,不得见,这种哀怨情愫随着时间的流逝与日俱增,我所做的,只是尽可能为这一对母女,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。
一张车票,凝聚了丽雪十七年的希望、勇气、和决心。
在收到车票的照片后,我立即更改了十一的家庭出游计划,预留出时间来迎接她,并且针对这种特殊的情况,提前预定好酒店,做好相应预案以应对各种意外突发情况。
三:
10月2日早上6点钟,我开车去东站接她俩,母女俩坐了一夜火车硬座,疲倦遮掩不住面容间的焦灼。
宁宁看见我,礼貌的打招呼,嘴角上扬,少年气扑面而来。
走二环快速路,到我家楼下的包子店吃早餐,丽雪说,她们带着馍馍,车上也吃得很好。
那一刻,莫名的心疼这位简朴的妈妈。
丽雪感冒了,咳嗽,声音嘶哑,我带着去药店买药,送到酒店,然后给荣荣打电话,电话关机,发短信,发微信,告诉她,她的妈妈和妹妹来看她了,荣荣开机后回复我,让我带她妈妈和妹妹去她家里,她当时在上班,人民路手机店临促。要晚上六点才下班。
上午,荣荣的姑姑和爷爷轮番给我打电话,打了五六次电话,催我快快的把荣荣妈妈和妹妹送到他家里,那个急切,让我把煮了一半的可乐鸡翅关了火,赶紧开车送她俩过去,对着微信上荣荣发来的地址,找到她家所租住的单元,听见后面有呼喊声。回头望去,荣荣的姑姑和爷爷连走连喊。
爷爷身体硬朗,健步行走。青蛙担心老人激动,过去搀住了老人,老人过来,紧紧抓住了丽雪的手,久久不放。仿佛生怕下一刻,一旦松开,眼前的活人又如同十几年前一般,在老人眼前消失。
丽雪和爷爷双目四望凝视无语,片刻后,老人嘴唇翕动了几下,最终还是一声叹息“回来看看就好”。
爷爷烧开水,激动的手碰翻了水杯,姑姑拿过一块抹布将茶几擦干净,可是老人仍然下意识仍从姑姑手里拿过抹布继续在桌面擦拭不停。
我的作用是促成这原来的一家人在分别了十七年之后,面对面坐在一起,荣荣姑姑张罗包饺子,我因为家里还有俩孩子就告辞了。
到了晚上我们一家人又去了荣荣家,等待下班的荣荣回家,丽雪一边和我说话,一边眼光瞟向墙上的挂钟,一家人,连同我和青蛙,都在期待,接下来母女会面,是一个如何的场景。
在影视作品中,这种镜头大多会是三秒钟凝视,三秒钟大喊“对方名字或称呼”,一分钟抱头痛哭,我已将面巾纸准备妥,听到钥匙打开房门的声音,每一个人都禁不住停止了话语,将目光投向门口。
“你们来了。”
“嗯。”
十七年来,重逢母女的第一句话,每个人都在听,每个人都在看,但是想象中的热烈场面并没有发生,丽雪激动的捧着荣荣的脸端详,荣荣触电般僵直了片刻,挣脱了妈妈,说:还没吃饭吧,我给做饭。
然后,荣荣就去了厨房.....
空气瞬间沉寂了下来,我和青蛙提议,出去吃吧。
四:
附近有一家浩翔酒店,美团上下单,我拉着两个孩子在前面走,丽雪和荣荣宁宁在后面,荣荣已没有初见时的僵直,二环高架上的路灯投印在母女的身后,三条拖曳的身影间,一条若即若离的缝隙。
落座饭桌,食过三味之后,丽雪和我聊起了过往,左侧的宁宁双手托腮,认真听着母亲讲她的境遇;右侧的荣荣,拿出手机,纤纤细指在屏幕上快速的来回滑动。
以下回忆均来自丽雪口述整理:
她的老家在青海民和,与甘肃兰州仅隔一条湟水河。出生后没过多久,父亲工作调到了青海省水利厅,她随父母到了青海西宁。丽雪说,她被她的爸爸影响,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好人。
毕业后在青海一家纺织企业上班,那时候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,对外界是一片好奇,陪一个小姐妹来呼市寻亲戚,后来的结果就是丽雪身上没有一分钱,孤零零的困在呼市火车站,也找不到那个一起来的小姐妹,是走散了,还是其他原因,我记不清了。
惶恐而又绝望的她,坐在火车站的长椅上,单纯如雪的女孩被困在陌生城市,会有谁来帮助她?
这时候,荣荣的爸爸出现了,他把无助的丽雪带回了灯笼素村的家里。
“你就这样跟他走了?”青蛙忍不住问。
荣荣频繁跳跃于屏幕的指头停了下来,抬头看了看众人,而宁宁则圆眼怒瞪,双手攥成了小拳头,一副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模样。
丽雪默然无语,停顿片刻后,复又缓慢讲述:
他们一路往南走,从高楼大厦走到低矮平房,从水泥路步行到石子路,印象最深的是到了和林县,站在土路边的山崖顶望去,眼前就是一道连着一道的山梁,脚下的土路就像一条蜿蜒的长蛇,盘桓在这些荒芜的山梁间,一直消失在山梁尽头。
想一想时隔十几年之后,我们去灯笼素村的路况,我忍不住喟叹一声,这几十公里的路途,从城市到山村,从水泥路到土路,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,困顿住多少家庭的一生。
就这样,她嫁给了这个搭救了他一把的男人。
丽雪说着,眼神空洞的望着远方,往事不堪回首,每每回首多白头,她像是问我们,又像是在拷问当时的自己,如果一切重来一遍,该如何以对,是什么让她一步步稀里糊涂走入了这份婚姻?
我的两个孩子不适应这种枯燥的谈话,早已跑远绕着空桌子玩捉迷藏去了,孩子们的嬉闹声远远飘来,伴随着丽雪的讲述,让眼前的一切,如真似幻。
接下来,有了女儿荣荣,在灯笼素村生活了四年时间的丽雪一直写信给家里,让荣荣的爸爸帮她寄信,可是荣荣的爸爸从未帮他寄出去一封信,这让我一下子就想起来电影《盲山》的镜头。
后来孩子渐长,她磨着荣荣的爸爸,带着孩子,去西宁看一看她日夜思念的父母和故乡。
“到西宁后,你就再也没有回到灯笼素?”青蛙问。
丽雪点点头,点的沉重而又缓慢,还顺眼瞟了瞟身旁的荣荣。荣荣在饭桌上自始至终没有太多的话,十七年的哀婉愁怨,又岂是几句言语能表达出的呢?
丽雪的母亲因为女儿的失踪,已经满头白发,丽雪的娘家人不允许丽雪再回到内蒙古和林县的灯笼素村。
荣荣爸爸带着女儿独自返回了村里,丽雪留在了西宁,与她的父母团聚,随后又组建了新的家庭,生了小女儿,只是妈妈的心,终究不是蛋糕,不能被硬生生的平分两半,分别陪伴两个女儿。
丽雪的故事从头讲到尾,我问荣荣,恨不恨妈妈抛弃了你,荣荣宽容的对着妈妈笑一笑,说,不恨。
一旁活跃青春无敌的宁宁也是出奇的保持缄默,姑娘们的沉默与母亲的讲述间,是经历了多少年的苦涩与飘零。
故事讲完了,丽雪已经是双目潸然,我拉住了欲要提问的青蛙,重新倒过两盏热茶,一杯递给丽雪,讲述的干,回首的苦,聆听的酸,尽数于茶中。而另一杯,则示意丽雪端给曾经被自己抛弃的骨肉荣荣,是的,尽管荣荣的爸爸不在场,但是我觉得心里面依然有些堵,依然觉得丽雪亏欠了荣荣。
很难说荣荣的爸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,将荣荣的妈妈带回老家,又陪同娘俩去看望丽雪父母,最后也没有遗弃女儿,可是为什么那么多年都不给荣荣上户口?
远方捉迷藏的小儿跑得嗨,小脸通红的跑到我近前,嚷着:”妈妈,有鼻涕“。我一边拿纸巾给小儿擦鼻涕,一边望着荣荣,叠印着脑海中的灯笼素村,那样的山沟里,一个如同我家小儿般年纪的小女孩,在每一个需要母亲依偎的夜晚,亟待温暖臂弯的寒夜,经历了怎样的期待与渴望?
丽雪生下娃,抛弃娃,寻找娃,这中间究竟有多少是不得己?
心直口快的宁宁调侃说,妈妈幸亏当年遇到了荣荣的爸爸,不然就这副傻白甜模样,不知会被多少个男人骗,不知道她要陪妈妈去和多少个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相认。
宁宁是个有个性的丫头,当着妈妈姐姐的面,噼里啪啦,毫不留情,激烈的言辞间,护母形象跃然而现。同时也令这场家庭聚会气氛轻松了一些。
我是一根线,串起了这对母女中间断掉的十七年,丽雪和荣荣彼此相认,这血肉相连的天然亲情,我相信,日后会一直延续下去。
这一刻,这一幕,是人间的善良和美好结出来的果实。
夜已深,孩子拽我衣袖,示意回家睡觉。善解人意的宁宁执意让妈妈和姐姐住一处,她返回我们为她预定的酒店独眠,她占据了妈妈那么多年,是该把妈妈还给姐姐一晚上了。宁宁像初生的牛犊,又像张双翼的天鹅,有勇气,敢面对,有很多我少女时的影子,宁宁也喜欢我,她情我愿的认我当了”干妈“。嘿嘿,这个收获可是非常意外的。
五:
晚上将宁宁送至酒店,一夜几乎未眠,一来她们母女三人的故事让人无法安眠,再者新收的干女儿,一人在酒店,不免总有些担心,电话回拨过去,接电话的是荣荣,昨天半夜,荣荣和丽雪,相伴着来到酒店,和宁宁在一张大床上挤了半宿。
放心不下宁宁的,不止是我。
看着她们三人相处融洽,我明白,接下来的时间,是属于她们母女的私密空间了。
几天假期匆匆而逝,丽雪和宁宁将踏上归途,送至车站前临时停车场,荣荣没有下车,在车里与妈妈和妹妹道别,指望几天破冰之旅能彻底融化一颗匮乏十几年母爱的心,有些不人道。但是这一次的相认,是一个好的开始,姐姐多了一位机灵古怪的妹妹,妹妹多了可以倾诉心事的姐姐,这已经是娘弃娃与弃娃娘故事的最好结局。
初见丽雪的第一印象:和善,稳重,朴实……她似乎拥有一个普通母亲所有的全部美德。然而当她讲述一步步到山村的经历,与女儿隔绝的十几年,她的另一面,却是电闪雷鸣的无底深渊。
她们最终从分离回到分别,所不同的是从音讯隔绝到彼此关爱,故事会有结尾,而属于她们的生活,世俗生活的美好,才刚刚开始。
这篇故事,在头脑中盘桓一月有余,至今方才完稿,丽雪的头像,早已经换成了两个宝贝女儿的合影,在母亲的眼里,女儿们是牢牢占据位置的,是组成她个人历史的一部分。
荣荣和宁宁简直就是一对双胞胎。
我去一趟灯笼素村,收获一段善缘,其间是否相助,也曾有过犹豫。但是心头的柔软,让我不能坐视有可能重逢的丝线在我手里断弃,与众多娘弃娃和弃娃娘的命运相比,丽雪和荣荣是幸运的,她们相隔十七年的重逢,也让我相信柔软和爱是一种力量,虽不能让这个世界改变什么,但至少,会让这个世界更有希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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